———廖平胜教授在华中科技大学的演讲

廖平胜 1952年7月生于湖北恩施。现任华中师范大学考试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在中国首倡并负责考试学学科的创建，相继主持国家、省级考试科研项目近40项。主要著述有《标准化考试的理论与实践》、《考试学》、《考试管理学》、《考试学原理》、《考试是一门科学》、《国家公务员录用考试行政职业能力倾向测验》、《公开选拔党政领导干部笔试研究》等著作、工具书及学术论文100余篇。
如果我们把考试的本质内涵界定为鉴别人的身心素质水平及其个别差异的一种社会活动，那么，人类考试已有极为悠久的历史，而且是人类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
　　然而，考试自产生以来，尤其是反映社会主体价值观，体现国家意志，事关人及社会发展利害得失的成文法规考试产生以后，考试就少有宁日。正如《中国考试通史》主编杨学为先生所说：“一部考试的历史，就是争论不断、屡废屡复的历史。”中国自汉魏以降，西方国家自公元17世纪以后，上至国家元首，下到黎民百姓，有关考试的论争、评说甚至抨击、批判，可谓代不绝人。争论主要围绕三大问题展开：一是考试制度的存与废；二是考试功用的利与弊；三是考试质量的优与劣。而考试究竟有无存在的社会价值，则是持久论争的焦点。
　　但人类考试犹如原上之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放眼当今社会，尽管对考试的批判、炮轰仍未停止，一些希望“有竞争而没有竞争的悲惨后果”的人，仍将现实社会的多种病象归罪于考试，取消考试的呐喊依旧时有所闻，可考试仍像罗伯特·蒙哥玛利30年前所结论，它是“这样稳固地站定了脚跟，要废除它似乎比取消篝火节或者圣诞节更无可能”，并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景象：原有考试在改革中发展，新创考试不断涌现，就连百余年前“失之华厦，得之四夷”的科举考试精神，今日也“出口转内销”，重归故里，经过现代改造成为现行领导干部公开选拔、竞争上岗考试的基本原则。在现实社会中，考试不仅渗透于社会生产和社会生活的各大领域，而且伴随个人学习、工作的全程；考试职业、考试专业、考试产业正快速崛起。
　　由此看来，人类社会发展需不需要考试，如何看待考试的优劣利弊，中国的持续发展还要不要考试事业的发展？这些问题实为人类社会发展不可回避，今天就此谈点自己的浅见。
　　考试为人类社会发展所必需
　　自原始社会末期以来，人类为寻求解决人才培养、甄选、评价、管理，以及合理利用人力资源推动社会发展的科学途径和方法，进行了种种探索和实践，数千年中各种制度、方法的实际效果表明，唯有中国所创的考试方法更有助于这些问题的解决。
　　从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史实来看，人类活动效率的高低，社会发展进程的快慢，最根本取决于人自身的发展质量和现实劳动者个体的科学组配。或者说，人的治理，是有效治理人类社会的核心所在。而人的治理有两个基本点：将新生一代养育成符合所处时代身心素质需求的劳动者，以形成新的社会生产力，此其一也；将具有现实劳动能力的社会个体与不同身心素质要求的社会职位合理组配，以实现人的活动效率的最佳和人自身价值的最大化，此其二也。而要抓住这两个基本点，就必须“因材施教”和“因材施事”。
　　问题还在于，无论是“因材施教”，还是“因材施事”，“知人”则是首要前提。而要“知人”，就须借助科学的考试。这既是考试伴随人类社会始终的终极根源，也是人类考试的社会价值所在。其突出表现在于：
　　第一，考试是人存在和发展的一种方式。
　　众所周知，运动，是世间一切物质存在发展的方式，而活动，则是人存在和发展的方式。一部人类社会发展史，归根结底是人追求自己发展目的的活动史。著名史学家钱穆先生曾指出，人的血液流动和心的跳动，并不是人活着的本质特征，唯有人的言行活动，才是人活着的实质性表现。考试是在人类告别坐享大自然恩赐时代后产生的一种反身评价活动。它能成为人存在和发展的方式之一，就在于考试是以人为主、客体的对象性活动。它不仅反映了人类社会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关系，而且反映了人与自然、人与事、人与人的关系，具有知识性、依存性和目的性。同时，人参与考试的过程，并非仅仅是被动接受检测的过程，而且是能动展示自我的过程，立志进取的过程，与人交互影响的过程，培养综合适应能力的过程，是人认识自我、展现自我、发展自我、实现自我的基本方式和手段之一。
　　在其现实上，无论是考试主体设计实施考试，还是考试客体参与应考，都是出于对某种特定目的的追求，都是为了满足某种个人的、群体的或社会的需要。而这种有待通过考试满足的需要，又无不根源于对某种现状的不满。不满恰恰是催人向上的车轮，追求自身价值的升华正是人的竞争本性。当人们通过考试活动实现了某种需要的满足，又将由此产生新的需要，形成新的进取意识和目标，进而促进自身的再发展。
　　考试活动之所以能成为人存在和发展的一种方式，还在于考试对于人实现自身发展的目的来说，它具有手段的属性。人通过考试活动的手段，可以取得一定的外界物，从而满足自己的需要，达到促进自身发展的目的。这就是说，考试是满足人的发展需求的手段，而不是人活动的目的。考试活动是为了人的发展的活动，服务于人的发展，促进人的发展，是考试活动的灵魂所在，也是考试赖以存在发展的根本价值所在。考试是以人为本，而不是以分为本，如果考试反过来成为人的发展的桎梏和障碍，那就是考试的异化，而这正是我们需要始终警醒和加以克服的。

第二，考试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机制。
　　亚尔保德·兰先生70多年前就在《新法考试》一书中明确指出：“考试的功用甚为广博”，“考试不是特为解决各种教育问题的必要工具，而是一种推进各种社会事业的良好法则”。与其同时代的哈佛大学校长罗惠尔，也持同样的观点，他认为“每一种职业都含考试在内”，而“每一种考试几乎都包含一种以上的功用”。从历史和现实考试实践对人类社会发展产生的作用来看，至少在以下几方面考试能给社会发展以积极推动。
　　1、促进三大环境的优化首
　　先，考试促进社会文化环境的优化。考试既是一种“人化”的活动，也是一种“化人”的活动，同时还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文化”活动，通过自身对文化选择、传播、保存、强化和再创的功能，为人类文化的承传与创新营造氛围，优化环境。比如，凡考试内容，都是在教育对文化选择基础上的再选择，它能使确有价值的文化传延发展。同时，考试可以书刊、试卷、音像、软件、测评工具、设施等形式，使文明得以保存和流传。又如，考试往往跨越疆域的限制，使文化在区域、民族、国家之间的交流中互通、互补与互融。再如，考试可以通过及时反映社会对人才素质的新要求，促使人们弃旧图新，开拓创新，进而形成新的文化氛围和适宜的文化创造环境。
　　其次，考试促进社会政治环境的优化。从国家设考、施考的角度讲，考试是政治和行政的延伸，也是强化政府凝聚力、贯彻国家意志、促进社会安定团结的重要手段。考试通过政策、法规、标准、内容、成绩使用价值等，均可体现国家意志，并通过具体实施晓之于大众，落实到人们的奋斗理想和现实行为之中，从而促进公众与政府在意志指向上的趋同，密切公众与政府的关系，进而实现意志的统一和政局的稳定。
　　再次，考试促进社会经济环境的优化。国家之所以建立并推行考试制度，根本目的在于有效开发和合理利用社会人力资源，优化资源配置，提高生产力水平和经济效益；个人参加考试活动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现实，争取更美好的未来。因此，通过考试可从多方面促进经济环境的改善：比如，促进人力投资的扩大，加速劳动力资源向人力资本的转化，提高经济增长率；同时，可促进从业人员的人力自投资，不断更新知识，发展能力，使经济潜力转化为现实生产力。
　　2、促进社会运行的合理调控一
　　是促进社会流动的合理调控。社会流动、社会分工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需求，但社会流动与职位供求的非对应性，流动个体主观目标与客观可实现目标的不平衡性，流动个体发展需求与社会整体发展需求的差异性，以及流动个体实现素质水平与流动岗位的不适应性，又是社会流动和社会分工过程中普遍存在的矛盾。而要对社会流动的流量、流速与流向实行合理调控，就必须以准确了解流动个体的身心素质水平为基本前提。考试的实存根据，就在于鉴别人的身心素质水平及其差异，它可为社会流动的合理化提供调控依据。
　　二是促进教育发展价值取向的科学制导。在教育活动中，考试是动力机制、评价手段，同时也是育才手段和导向机制。考试以国家意志为指向，以社会价值尺度为标准，以社会对人才的实际需求为依据，通过与育才目标的一致和职能的独立，敦促教育按需设教，因需育才，并与所处时代物质与精神文明建设的价值需要衔接。
　　三是调节人才供求标准，促使需要与可能有机结合，缓解因育才滞后或超前与社会对人才实际需求的矛盾，促使人才供求标准的动态平衡。
　　3、促进社会管理效能的提高考
　　试是分配社会资源和社会利益的一种手段。在现代管理中，尤其对于人事管理和教育管理，考试是促进其提高效能的必备措施。在人事管理中，从潜在人力资源的开发、现实人力资源的配置，到在职人员的培训、考核、晋升、定职、调资、奖惩，乃至职业生涯设计、人才信息库的建立和人事政策科学性的诊断，都要通过不同的考试、考核方法获取事实依据和相关的信息资源。在教育管理中，无论是各级各类学校生员的甄选，教育对象的分流，还是教学进程、教学质量和各级教育水准的掌控，以及自身工作成效的了解和相关政策依据的获取，也都需要借助考试的手段来实现。
　　自原始社会末期以来，人类为寻求解决人才培养、甄选、评价、管理，以及合理利用人力资源推动社会发展的科学途径和方法，进行了种种探索和实践，数千年中各种制度、方法的实际效果表明，唯有中国所创的考试方法更有助于这些问题的解决。考试之所以屡废屡复，历久长新，生生不息，就在于考试较之其它方法，它具有公开性、民主性、平等性、标准性、竞争性、导向性等优良特性，更符合人和社会的竞争本性，更适应社会资源、社会利益公平分配的原则。
　　考试是一把双刃剑
　　要维护考试的公平，就必须有统一的评判标准，但用统一的标准评判，又可能消融个性，影响创新。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只有利而毫无弊，或只有积极作用而毫无消极影响，考试也不例外。考试有其它活动不可替代的多种社会功能，能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多方面的促进作用，但其功能的二重性同样客观存在，正如人们所评价：“考试好比水火”，“考试是一把双刃剑”。诸如古代科举行至晚期因科目单一、内容陈腐、考用脱节、方式刻板所导致的严重负面影响，20世纪60年代末期法国滥用考试而引发的“五月风暴”，中国“文革”时期废弃高考制度所酿成的历史悲剧等，都雄辩证明，倘若违背考试规律，随意滥用考试或废弃考试制度，同样会给社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以至延缓、阻碍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
　　造成考试负面影响的原因，主要在于三方面的局限。
　　一是测评认识局限。考试功能的局限，首先是由于人们对考试规律的认识局限。人类考试的科学化进程，永远超不出人类对考试理性认识所达到的水平。

现阶段，考试理论研究界在有关考试的大量问题上都还有不少疑点、难点和盲点。尤其对直接导致考试负面影响、关乎考试存废的考试外部诸因素及其关系的认识，目前既不深入，更不全面。这一方面使考试的负面影响难以得到有效克服，同时由此引发了许多有关考试功过的无味论争，也招来了不少对考试的无由指罪。
　　二是测评条件局限。考试在测评条件方面要受到多方面的限制。一是内容和时间的限制。任何一次考试的内容和时间都是有限的，它只能是选择性的抽样测评，不可能把需要对考生进行测评的所有内容都放在试卷或测评项目中。二是方法和环境的限制。正由于人的心理素质不能为人所直观，需通过选定或人为创设的外界刺激源的作用，使之外化为可观测、可记录的行为表现或行为结果后，才能采取相应的方法进行测评。问题还在于人的心理素质的外化形式具有多样性，不同的心理素质有不同的性质和特点，只有采取具有针对性的方法才能测评需要鉴别的质与量。在实际考试中，尤其是大规模考试，一次考试不可能把需要采用的方法都用上，诚然也就不能对需要测评的内容都测到。从测评环境看，测评环境也是一种外部刺激源，考生在不同的环境下应考，同样的素质水平将有反映程度的差异，但不同的考生在相同的环境下应考，又是考试公平性的前提条件之一，因而会影响到考试成绩的真实性。另一方面，还有传统观念、文化传统、社会风气、居住地域等外部环境对考试的干扰，其中有许多难以控制的因素，这都影响到考试的客观、公正。三是考试成绩评判标准的限制。要维护考试的公平，就必须有统一的评判标准，但用统一的标准评判，又可能消融个性，影响创新。
　　三是测评功能局限。考试是对人的素质水平的测评，包括人的心理素质和生理素质，除生理素质和部分心理素质可直接测评外，主要是间接测评。其测评对象中不少内容欠确定、明晰，具有随机性、模糊性，测评对象不可直观，测评结果不易“复验”，用于测评尺度的标准物，也很难达到完全同一。加上考试不是单一的测量，它具有测量和评价的双重性质，既要测定量的大小，还要鉴别质的优劣；既有事实判断，也有价值判断。然而，凡测量都有误差，凡评价都有主观因素的影响。误差可控，但不可全控；主观影响可以排除，但不可全部排除。所以，考试测评功能的局限客观存在。
　　不过，无可否认的是，虽然人类对考试认识的每一次深化，都有可能实现对考试原有局限的超越，都有可能促进考试科学性的提高和考试功能的优化，但考试的负面影响只可能相应降低，完全消除实无可能。
　　民族复兴须有考试事业不断创新
　　一个经济社会发达的强国，也是一个考试的强国。中国要赶超世界，不可忽略的条件之一，就是应由现实的考试大国逐步发展为考试强国。
　　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伟大的中华民族曾创造过无数立于世纪前峰的辉煌业绩，尤其在考试事业方面对人类的贡献，更为其它国家难望其项背。但残酷的竞争和无情的历史，并不赐予一度领先世界的经济、文化以永坐第一把交椅的特权。当17世纪40年代我们与西方人站到同一条公平竞争的起跑线以后，中国便逐渐落伍。然而，历史没有因此达到终点，竞赛仍在进行。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学技术及考试事业跨越式发展的事实说明，只要我们奋力冲刺，差距是可以赶上去的。
　　近20多年来，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稳步持续发展，中国人又在考试科学理论研究，考试制度创建，考试技术手段革新，考试组织体系建设，考试专业人才培养等方面，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就，大大缩短了与西方国家在考试事业发展方面的差距。就未来发展前景而言，中国考试事业的发展与西方国家又站到了同一平台上，面对的是共同的机遇和挑战。
　　有人说，21世纪是人类前所未有的全球化竞争的时代，其实竞争是人和社会发展的本性，没有竞争，何有发展。况且人类有史以来的竞争，从来就是全球化的，都是在同一个地球上竞争着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的发展空间。唯有争什么?如何争?才是问题的根本。有鉴于此，我们人，21世纪追赶战略的立基点是人，以人为中心将成为新世纪经济、科技、信息、资源等争夺战的主旋律，提高全民族的整体素质，将是各民族间竞争的第一要务。因此，在市场经济有待高速发展的现实中国，将丰富的人力资源转化为高质量的人力资本，并充分有效地利用人力资本去推动社会的发展，将是新世纪中华民族繁荣昌盛的必由之路。这就要求作为公平分配社会资源和社会利益基本手段之一的考试，从观念意识到运作模式，都必须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必须是基于市场机制、民主政治、平等竞争等特定历史条件的结构与功能的全面优化，必须伴随市场机制的成熟完善，逐步走向法制化、科学化、专业化和现代化。
　　从中国考试事业的发展现状来看，相对社会发展的客观需求，尽管从制度、法规、管理体制到技术手段、测评方法，以及运行环境，都还有待不断改革创新，但最缺乏的是真正科学的考试理论和专业考试人才。这种理论，是根源于中国考试实践、为中国考试实践所确证、符合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和中国国情的理论；这种人才，是既有系统现代考试理论武装、深了中国社会，又有丰富考试实践经验，并乐于探索、敢于创新的人才。从考试与人类社会发展关系的角度讲，一个经济社会发达的强国，也是一个考试的强国。中国要赶超世界，不可忽略的条件之一，就是应由现实的考试大国逐步发展为考试强国，这是考试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需求始然。